〈認識滋根‧從北京開啟旅程〉
中國滋根鄉村教育與發展促進會,宗旨是「以人為本,可持續發展」,在中國大陸主要有五個項目點,分別是河北、雲南、貴州、山西以及北京。滋根於河北、雲南、貴州和山西四地投入鄉村教育與村落綜合發展等項目,並有當地工作人員來往於項目地各村落與學校之間,並與在地的村民以及合作夥伴共同推動教育、營養、衛生、互助合作等項目。而北京項目點有別於其他四個地方,紮根於城鄉接壤地帶上的打工社區,從2010年以來,為了興建產業園區等理由而被強迫拆遷,滋根位於社區的基地——社區活動室一路從沙河、西三旗,搬到現在的史各庄。
十月初來到滋根位於北京的據點,剛好遇上一年之中這裡最好的時節,乾燥涼爽並有美好陽光相伴。起初我部份的時間投入在北京總辦公室的行政事務;另一部分時間則參與北京項目點的工作,到十一月,開始全職投入北京項目位於打工社區的各項工作,並參與了滋根一年一度的員工培訓,見到來自各個項目點與不同工作崗位上的工作夥伴。我在這樣的過程漸漸瞭解組織內部的運行方式、滋根的做事風格,並感受不同項目點間因各地情況不同以及人的差別所帶來各地間的差距。「決策由上而下」與「分配服從」,是我目前所感受比較強烈的部分,當然各地的第一線人員因為最貼近社區中的人群,他們的意見與參與仍是十分重要的,但基本上還是跳脫不出「以領導為中心」這樣的遊戲規則與運作方式。
〈青龍培訓‧短暫走入農村〉
組織在十一月初將各省項目點的工作人員集合到河北青龍的項目點,進行了為期五天的培訓與討論交流,內容包含:讓大家對滋根的宗旨願景及如何實踐有清楚地瞭解、認識組織內各個部門與職位的職責與溝通窗口、針對農村項目點的一校一村—村校互動的概念有所討論、農村調查研究入門等,並走入和滋根有互動合作的兩個村落:馬丈子村和大森店村。
在培訓的過程中和各個項目點夥伴的交流認識充滿驚喜,而五天下來,有所收獲也有所省思。在調查研究部分,我們透過觀察瞭解:學生來上學的直接和間接影響因素、學校的距離、課程內容設計、老師教學方法與師資是否足夠、政府對學校的政策、家長與鄉村傳統思想、學校硬體設備與學校人群等方面,來評估一所學校孩子受教育的狀況,並有機會在馬丈子小學與老師們互動,但同時我也更相信,要先能長期地「蹲下去」,在尊重中互動,從互動中觀察,從觀察中瞭解,才能在過程中累積對彼此的信任,並真正地去同理、理解、瞭解需求。
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有機會走入大森店村,瞭解他們的合作社與協會。合作社包含資金互助合作社、板栗合作社、皇冠梨合作社、養羊合作社,透過村民入股或承包到戶的方式,希望能走共同致富的道路,全村富了才算是真正的「富」。等合作社慢慢穩定且壯大後,希望能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也減少外出打工人口,並有更多的資金能投入村落的公共福利。在這樣的過程中有許多困難,要面對風險、解決技術、人力和管理的問題、讓村民建立信心、說服大家願意一起做,並對合作社信任認同。大森店村的互助型單位,除了帶有經濟性目的合作社,也有婦女協會、老年協會等自發性組織。有機會聽老年協會的帶頭人鮑老師分享,談到協會如何從剛開始一人一元的會費白手起家、如何支持村裡的老年人口、各項事物如何運行,達到「老有所養,老有所依,老有所樂」。大森店村的老年協會有幾個部門:有組織「老年服務隊」、做技術培訓並傳授繼承相關法律知識的精神文明建設與宣傳部門;有組織秧歌隊伍並同時保存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運動體操部門;有解決老人和子女問題的調民部門,還有一個討債部門,因為有些父母已無法勞動或自理生活,子女應該要有所承擔,因此協會訂出標準,並和子女簽訂合同,子女若沒有遵循規定,討債部門會幫村裡的老人拿起合法的武器,幫忙追討。協會也提倡殯葬制度的改變,以贈送花圈、舉辦簡單追悼會的方式,教育在世者尊重生命,並向被追悼者學習。其實被追悼者並不一定有什麼特別大的成就,但他把兒女養大成人、成家立業,一生以來對社會以及身邊的人有許多貢獻,在追悼會中讓參與的人表達感謝,也尊敬這個生命。
大森店村的前輩們也分享到,有許多村裡的公共建設是村民一起完成的,慢慢地,希望把村裡人的情感與凝結帶起來、堆積起來;慢慢地,希望外出打工的人都能回到美麗的家鄉,出走的人越來越少。
〈我在北京民工中心的日子〉
而這些出走的人大部分去了城市。雖然北京項目在接觸的人群和項目規劃上與其他農村項目點有所不同,但事實上,從農村到城市,問題是連結且流動的。一個本來在河北農村長大的父親,為了打拚生活來到北京工作成了打工人口,而他留在老家的孩子們便成了留守兒童,若再過個兩年他將孩子們接來北京生活,他們則成了城市中的流動兒童。我想起在泰北馬康山上的孩子們,有的剝離父母被留在村落中,有的隨著爸爸媽媽一起到城市打拚,大一點的年輕人則外流到曼谷打工,淹沒在大城市的物質、複雜的社會、人際以及不平等之中。還有在德國的土耳其人,他們從幾十年前到現在支持著德國的城市建設與轉動,卻面臨著極右派種族主義者的歧視甚至是生命威脅等諸多問題,電影〈歡迎到德國〉(Willkommen in Deutschland)中,已紮根在德國許久的土耳其家庭與其第三代土德混血的孩子在身分認同上有著許多疑惑,這個孩子雖然身上流著一半的土耳其血液,卻對鄉土全然陌生。這樣的困惑與陌生在北京的流動人口上中能看見,他們的子女在年幼時跟著父母來到北京,或是在北京出生,跟家鄉沒有連結,他們很難真正走入城市,卻也回不去。現在全世界商品的流動與交換如此頻繁,人的流動也是,企業為了低廉勞動成本跨國設廠,於是勞動力流動至各地的加工廠與建築工地;城市的絢爛虛華不斷地對許多人招手,於是青年人口從鄉村流動到城市,殊不知高工資的背後是相對更高的生活開銷,有的沒有身分,有的沒有戶口,有的沒辦法享受醫療、教育等基本權利,也沒有得到平等的尊重;還有許多是在強權壓榨下的倉促遷移,許多人無奈地離開家鄉到新的土地另尋家園。
來到北京項目點三個多月,愛上跟著夥伴在各個社區東奔西走的日子,還有與社區中的大小朋友互動的每個過程。在這裡的工作大概可以分為幾個部分:教育中心、志願者工作、文藝活動與互助公益店,大部分的時間投入在前三部分。
教育中心與志願者工作:
教育中心的工作很大一塊與流動兒童的教育有關,這幾個月有參與到的項目包含:與打工子弟學校合作的助學金項目與家庭訪問、一對一與一對多支教(課後輔導)活動、寒假社區少兒活動、社區圖書借閱。教育中心工作的背後,顯現的是「教育機會不公平」的現實,這些打工朋友舉家來到北京工作,支持著大家口中所謂的城市發展,卻沒辦法享有應有的權益與公平對待,而他們的子女,即使在「九年義務教育」政策的實行下,也因為不在老家上學,沒辦法享有免費且公平的受教育權利。大部分這樣的孩子在民辦的打工子弟學校就讀,這些學校普遍有師資不穩定、資金短缺等問題。而少數的孩子在繳交昂貴的費用,並得到五證(父母或其他法定監護人在京暫住證、在京實際住所居住證明、在京務工就業證明、戶口所在地鄉鎮政府出具的在當地沒有監護條件的證明、全家戶口名簿等證明證件)後得以進入北京的公立小學「借讀」,學校除了學費,還有書費、伙食費、取暖費等各種雜費,這些費用對打工朋友家庭來說都是十分大的負擔。
滋根除了在有活動室作為基地的史各庄紮根,也在其他社區,如土井、東閘、雙塔拓展支教活動,其中雙塔是我每個週末的工作地點,我和農業大學、政法大學的志工一起走入社區,陪伴孩子與課後輔導並進,而這個社區中居住的人群中大部分是來到北京打拚生活的菜農家庭。我們曾在十一月初的周日早上遇上今年入冬的第一場大雪,大家踩著雪水、冰與泥水慢步前往學生家,不管是灰濛濛的低溫早晨或是陽光燦爛下有美麗白雪相襯,在303公車的終點站總可以迎來期待見到孩子的笑臉。位於雙塔的公益店,衣服往外一搬便成了教室,學生家溫暖的大炕上、暖呼呼的菜棚都是志工和孩子互動的課堂。每個社區支教活動情況有所不同,有的地方是一對多:一個大學生志工以大班形式講課;有的地方則是一對一:一個志工帶一個孩子,針對其作業、課本與不懂的地方進行加強。
在這些教育中心的活動中,學生志工以及大學中的服務性社團與我們有許多互動和合作。每週,我們會有一個時間和志工聚在一起,聊聊天,一起討論在支教活動中遇到的問題與困難,並且找一些議題討論交流,最常聽到的回饋與疑惑是:覺得陪伴孩子的時間很少,能帶給孩子的東西也很少,面對如此多且如此沉重的社會問題,覺得很難有什麼改變而覺得無力。身為一個社區工作者,究竟我們能做些什麼?能帶來什麼樣的改變?社區工作的意義究竟在哪裡?
即使知道沒有城市戶口的打工朋友與他們的家庭,受到太多不平等的待遇,仍很難去撼動政府的政策,而我們透過宣傳與訊息的傳播,希望能帶動更多人跟我們一起關注這樣的議題,改變,是累積起來的。我們接觸到的這些大學生志工都面臨著畢業後生涯上的選擇,其實能在大學有機會參與公共事務,接觸不一樣的人群,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去認識不一樣的價值觀,並能去理解、反思、給自己一個重新思考的機會,然後再作出忠於自己、對自己負責的選擇,並有勇氣堅持自己所相信的,相信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之前看過一支紀錄片,談到志工進入社區的態度,很喜歡裡面說的:「讓彼此成為生命中的寶藏」,「夢想,是生命影響生命」。我想,無論對於社區工作者、志工、社區裡的朋友或是孩子來說,都是在互動與站在一起的過程中累積影響,我期望著在這樣的互動與陪伴中,繼續為彼此累積正向的能量。
文藝活動:
社區文藝活動主要參與了兩個部分,一個是影片放映,一個是社區文藝隊。
每週有四天的晚上,我們會在史各庄的社區活動室放映影片,許多建築工師傅們在下班後便會來到活動室,以對日抗戰及國共內戰為題的連續劇一齣接著一齣放,在那之前,我們會先放映三十分鐘的新聞,從釣魚台到十八大,從個資洩漏到醫療補助保障,不難從媒體「一種聲音」的操作中發現:這個與台灣有所不同的社會脈絡下,人們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如何被影響。
新聞開播前,是小包工頭的朱師傅,總是早早到來,我常常一邊切菜煮菜一邊和他聊天。從剛開始因為不適應彼此的口音而溝通有些費力,總需要花許多時間解釋、了解對方想表達的意思,到現在我們從彼此的工作、家庭聊到兩岸。還有來自山東的李師傅,平常不上班的時候就會來活動室待一會兒,和我們聊聊天,在聊天的過程中,彼此的距離自然而然地慢慢被拉近。即將邁入年關,建築工地也因為氣溫過低無法開工,打拼了一整年的師傅們準備打包回老家和家人團聚,大部分的人在來年—春暖花開時都還要再來到這裡,到時候這個高樓大廈建完了,又要移動到另一個購物中心建地,流動與辛勞不曾停止。
初來到史各庄的活動室,我就有幸參與了文藝隊的活動。漸漸的,每個週六晚上文藝隊的排練時光,成為了我一個星期最期待的事情之一;而慢慢的,我在這邊也認識了許多好朋友,相處互動中的真誠自在帶給了我許多快樂。
文藝隊每週六的聚會中包含唱歌練習與戲劇排練,每每音樂一放,總會吸引社區中的建築工大哥與其他大朋友、小朋友前來觀看,寒冷的冬天中,小小的活動室被暖呼呼的熱鬧氣氛包圍著。喜歡聽大家唱歌,這些歌聲中總是帶著滿滿的情感,而有些歌曲透露著對故鄉的想念,有些則訴說著在北京生活打拼的故事。對辛苦工作了一個星期的他們來說,來到這裡是一個放鬆、一種享受。
發現每個文藝隊朋友認識滋根、來到活動室到加入文藝隊的故事都不同,在網路公司工作的向哥是因為活動室社區報的一篇文章找到我們,喜歡唱歌、多才多藝的周師傅是被一次歌唱表演吸引了過來。不過對大家來說,共同的是:每個人都對這個地方、文藝隊這個大家庭有一個認同感與歸屬感,並在這邊得到了許多快樂。我身為這個大家庭的一個成員,感謝著這股凝聚力量把大家拉在一塊,也謝謝這群朋友讓我感受到許多溫暖與正向樂觀的生命態度。
〈我從南方來‧我們都來自他方〉
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聚集在北京,裡頭有頻繁的流動,包含人的流動、打工者的流動、物質與資訊等等的流動;裡頭也有許多的融合,包含不同價值觀的融合、不同文化信仰的融合、不同背景職業與生活型態等等的融合。在台灣是臺北人的我,北漂到北京,成了有著濃厚南方口音的南方人,驚訝於大家對於不同口音的敏銳觀察,也加入了流動的行列,感受著尖峰時刻擁擠到腳夠不著地面的自然懸空以及旁邊瘋狂尖銳的喇叭聲。地鐵走道兩旁寫著北京精神「愛國、創新、包容、厚德」,在這麼一個流動的、被注入各種活力的、多元的城市,要真正做到包容著實不易。包容不該只是表面上的共存,而是重視每個為這個城市的轉動盡一份心力的人,給予應有的尊重與基本的權利。打工子弟之歌有一段歌詞是這麼說的:「我們遠離自己的家鄉,我們也有自己的夢想,我們同樣渴望知識的海洋和明媚的陽光!我們彼此都來自四方,就像兄弟和姐妹一樣,那紅色的旗幟在心中飄揚,我們在這裡成長!」這訴說了多少打工朋友以及孩子們心中的願望。
(中國滋根 何怡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