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是一種練習:當我們工作/生活都在一起
鄭欣娓(印度・BGVS)
六月底,與我同住辦公室的兩個同事在上班時間大吵一架,起因是大家公用的糖不知怎麼地少了一大半。[1]這兩個同事彼此不合早已不是新聞──同事P老指證歷歷地咬定同事S手腳不乾淨,時常趁做飯和煮茶之便竊取公用的糖、油或香料,而且總是準備不夠營養的伙食,「他非常爛,大家都知道!」;S則忿忿不平地說自己每一筆帳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才是佔盡各種便宜,除了使喚別人之外什麼事情都不做!」我住進辦公室後不久便不明所以地成了夾在中間的「公正第三方」,兩人一有機會就找我抱怨、兩人都要我評評理,時不時還要打探對方有沒有在背後說自己的不是。
積怨已久的兩人這回終於正式鬧翻,還驚動老闆趕來主持公道。辦公室裡的尷尬氣氛從上班時間延續到下班後,當其他同事都各自下了班回家,最裡外不是人的大概就是住在辦公室、別無去處的我了。
「我無法繼續忍受這樣的辦公室了!」堅持對方偷竊的P還在生氣。當天深夜,他就帶著兩個來Bhopal過暑假的兒子搬離辦公室。S也很受傷:「老闆都偏袒他!」更不巧的是S剛滿周歲的幼子竟在此時發起高燒,他跟妻子於是在晚間焦急地帶著小孩趕赴醫院急診,臨走前拜託我幫忙準備晚餐要吃的chapatti。幾分鐘後,我在廚房裡手忙腳亂捏麵糰的景象被正要離開辦公室的P撞個正著,「你竟然在做chapatti?」「你沒吃晚餐嗎?」「你既然已經吃過了,那這是幫誰準備的?」連珠砲般的問題搞得我胃都痛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回到小學時代,被逼著在兩個勾心鬥角的同學之間選邊站。
這是我辦公室生活的一部份。當我們不但一起工作、更住在一起的時候,每天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生活就都成為一種練習。
BGVS在Bhopal的辦公室是一幢獨棟的三層樓建築物,一樓是書庫、廚房、飯桌,以及廚房旁邊一間雨季一到就潮溼得長霉的小客房;二樓是主要的辦公場域及舉辦各項培訓、會議與工作坊的活動中心;三樓的數間睡房則供從外地前來參加活動的同事或學員住宿之用,最高紀錄曾同時容納三、四十人。同事P原本睡在一樓客房、S則和妻小同住三樓其中一間房;我在十二月中住進來後,P便將一樓的房間讓給我,自己則搬到三樓。
自從搬來Bhopal以後,「隱私權」這三個字便離我愈來愈遠。每天清早,S都以只差沒破門而入的姿態賣力敲我房門,就為端上一杯暖呼呼的早茶。「早安!」S總是在我睡眼惺忪(還帶著些許起床氣)打開門後朝氣十足地對我喊道,接著表情誇張地哼唱起他用手機大聲播放的印度歌曲,純真得有點傻氣的笑容從他臉上綻開來。S剛學會走路的兒子隨後搖搖晃晃地溜進我房間玩,在S和他太太忙著做飯的時候,我便成了臨時保姆,跟在這個剛滿周歲,抓到每樣東西要不往嘴裡塞、要不就往地上摔,三不五時還愉快地撒尿在我身上的小子後頭疲於奔命。
暑假期間更是瘋狂。P的兒子跟著爸爸來Bhopal過暑假,兩個正值頑皮階段的男孩子初見面時本來還有點害羞,顯露本性之後卻變得有如脫韁野馬般失控──他們一早就精力充沛地闖進我房裡搗蛋、上班時間在辦公室裡嬉笑打鬧、在我埋首工作時挨過身來伸手想碰電腦按鍵、成天吵著要我放下手邊工作陪他們玩、有時玩累了還直接在我房裡倒頭就睡。經過一整天的疲勞轟炸,我最盼望的便是可以回到房間好好休息,誰知深夜推開房門卻又看到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床舖、隨手扔得滿地都是的玩具以及四散各處的食物碎屑⋯⋯
和這裡的同事相熟起來之後,不僅隱私的界線變得模糊,我所認知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分際也一點一點地被打破──和家人、朋友的視訊通話總是引來印度同事圍觀,大家爭先恐後地跟我的家人、朋友打招呼,每個人都要雞同鴨講地說上一句才滿意,甚至和遠距離男友的熱線也得先讓同事跟他聊上半小時才輪得到我。同事們怡然自得地在我房間進進出出,有時我回房拿個東西,一進門不是撞見S的太太正在餵奶、或某個同事的太太因身體不適而在我房裡臥床休息,就是傻眼地發現P在我房裡另一張床上午睡;之前還有一個忙著準備考試的同事老愛跑到我房裡念一整天的書。更莫名其妙的是,我上月初不過去了趟德里回來,原本屬於自己的床上竟然睡了一個素未謀面、外地來的女同事,彷彿我才是誤闖別人房間的陌生人。
另一方面,我既決定以辦公室為家,BGVS原本就已經夠「彈性」的上、下班時間自然變得更加「隨性」(random),組織超級不按牌理出牌的工作文化也每每讓我驚喜/驚嚇連連。在這樣一個隨性的辦公室裡,我手邊正在進行的工作經常被打斷,一下這個同事準備午飯需要人手時急著找我去幫忙、一下那個同事的女兒跑來拉著我陪她去公園盪鞦韆、一下被叫去幫忙推辦公室那台怎麼又發不動了的老爺吉普車、一下臨時被動員去參加抗議,再不就是突然被告知要去出席某場活動,老闆待會就過來接你所以請即刻著裝完成。而就如同我們幾個同事之間半開玩笑所說的,住在辦公室幾乎等於24小時全天候待命──老闆夫婦半夜十一點突然出現在辦公室和同事討論公事、晚上七點半突然跑來一群陌生人說是跟老闆約了要開會、星期天上午(印度只有週休一日)正打算睡晚一點卻突然被通知待會有個會議要幫忙、午夜兩點半突然被叫醒幫從外地搭夜車前來的同事開門⋯⋯「傍晚下了班以後,夜勤才正要開始呢!」P總是這樣自我調侃,而我們也早已對這類的突發狀況習以為常。
這樣難道不累嗎?
當然,好幾次我也好想大喊夠了沒別鬧啦饒了我罷拜託給我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讓我喘口氣吧!但想想,這就是我的印度同事們每天都在過的最真實的生活啊。事實上,與其說同事們特意「侵犯」我的隱私權,倒不如說在印度的社會脈絡中,公/私之間的分界本來就不明確,他們只是用自己最習慣、最自在、最不造作的方式對待我罷了。
是啊,正因為我的印度同事們從不把我當外人,我才能夠真正認識我當前腳下所踩的這片土地,然後更知道應該如何和大家相處。好比說,同事們跟我說話的語氣有時用我們的標準看來可能很鹵莽,一開始我也曾感到受傷,直到在這裡和大家一起生活久了,我才發現原來大部份的印度人講話就是這樣,而且北印語的語境中似乎確實也並沒有那麼多我們習以為常的禮貌用語。又好比說,起初我總對只因一些誤會就被同事叨念的事情耿耿於懷,直到我好幾次看到同事為了更微不足道的問題指責別人,甚至為了一鍋不慎燒焦的豆子湯而對另一個人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但幾分鐘後兩人卻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地再度有說有笑,我才知道原來在印度這個地方大家就是有話直說,說完就算了,根本用不著放在心上。
於是我更能放寬心地享受每一個跟同事們一起用手吃印度咖哩、一起喝每天至少三杯以上的印度奶茶、一起在雨天去那個要不停閃過地上那些隨時有可能走火的電線的市場買菜、一起在停電時流著汗坐在黑暗中發呆的,平凡卻足以讓我記憶一輩子的時光。
我正在用跟在地人一樣的方式踏實地在他方生活著,這讓我非常快樂。
[1] 對於每天至少要喝三杯茶的印度人來說,糖的地位簡直比鹽還要重要。